紫禁城春日里的夜，透着一抹坠了深蓝的黑，漫天璀璨如眸的星子，点缀着宫中沉寂的夜色。
夜色阑珊时，太皇太后进了汤药坐于暖座之上，手中拿着一道珞馥阿玛噶布喇递上来的请安折子，眼角的笑意愈发显然，宛若苍穹繁星一般蕴着光芒。
苏麻喇姑替太皇太后新添了茶，从旁笑道：“噶布喇这道请安折子太皇太后翻阅了数遍，奴婢斗胆问一句，他究竟写了些什么，能让太皇太后您这般喜色溢于言表？”
太皇太后将折子撂下，悠悠道：“他还能为着什么，左不过是为着他那不争气的女儿罢了。那折子明着是向哀家请安，实则是求着哀家对珞常在多加照拂。哀家想着，他也是年逾半百的人了，怎这心智还如此蠢钝如猪。”她细微一叹，摇头道：“索尼留下那几个儿子，也就索额图于前朝有些助益，旁人这心思天天不知惦记在何处去了。”
苏麻喇姑淡然一笑接道：“太皇太后只管晾着他就是了，左右是皇上新鲜劲过了瞧不上她那跋扈样，沉不住性子，有着再好的家世也是不中用。不比婉嫔......”
太皇太后睇了她一眼，苏麻喇姑旋即收声。她举过茶盏徐徐进了一口，而后抿了抿唇角：“是咱们蒙古的苏台茄？”
苏麻喇姑颔首恭谨道：“到底是其常在有心，亲自制了这苏台茄进给太皇太后。又知晓您生性不喜甜，于是调和了奶香，按着您的口味着意添了许多砖茶。”
太皇太后唇角扬起一个温婉的弧度：“她会讨好哀家，若能把这心思用到皇帝身上，哀家更是欢喜。如今赫舍里家的姑娘势头弱了下来，是时候该推其木格向前进几步了。”她目光虚晃在莹莹烛火上，轻声问道：“着人去请了这么些时候，她怎还不来？”
“懿妃娘娘如今摄六宫事，诸事繁杂，许是耽误了。”
太皇太后轻嗤一声泠然道：“若是力有不怠便早些退位让贤，从前淑嫜在时不比她操劳许多？可即便如此也从未晚奉过哀家的召，如今她......”
太皇太后话至一般，殿外便传来一声尖细太监通传声：“懿妃娘娘到~”
懿妃步履急促入内，见了太皇太后连忙下跪请安道：“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，太皇太后召见臣妾晚来，还请太皇太后责罚。”
太皇太后扬眉冷笑：“如今你摄六宫事风头占尽，哀家哪里还敢责罚你？”
听了太皇太后这话，懿妃身子越发俯地拜得更深些，一句辩驳的话也未有。
过了半晌，太皇太后才瞄她一眼命她平身：“哀家想问问你，这‘副后’的位子，你坐得可还安稳？”
懿妃面露难色，略有尴尬摇头道：“臣妾不过是暂代皇后之职，从未贪恋皇后之位，更遑论‘副后’一说。”
“你从前无心贪恋是没那念想，如今中宫薨逝后位虚悬，你是何心思哀家瞧得跟明镜儿似的。”太皇太后苦笑叹道：“哀家也是从嫔妃的位份熬出来的，这一条老路走到擦黑，路上的人大抵都是一个性子。哀家知你素来心气儿极高，不甘为人妾室，也是因此才会与皇帝疏离，现下眼前得了这为正宫嫡妻的机会，你怎会不动心？”
她见懿妃急于解释，扬手打断了她的话自顾道：“当* 母家势颓，若无哀家在背后帮衬着许多，钮祜禄一族哪里还能有今日的体面？哀家做这许多只是想你知道，你是皇帝的嫔妃，是哀家的孙媳，哀家保着你是长辈护着晚辈，可你也该洞悉长辈的心思不是？”
“钮祜禄一族受太皇太后恩泽庇佑臣妾感激涕零。入宫十载，臣妾自问一向待太皇太后孝心有佳，事事恭谨少有错处，若是臣妾有何处做得不对，还请太皇太后指出，臣妾悉听教诲恳切改之。”
太皇太后的笑容逐渐黯淡下来：“你孝敬哀家？”
这一问色厉言及，她面色登时凝如冰霜冷哼了一声，扬眉向苏麻喇姑。
苏麻喇姑于案上取出了一本压在佛经底下的敬事房记档呈给懿妃，懿妃眉头一紧，轻咬朱唇不敢接下。
太皇太后弹了弹护甲，微微沉吟：“哀家翻过敬事房的记档，自打其常在入宫后，便从未侍寝过皇上身侧。敬事房总管在哀家一番逼问下才交代，说是你私自上报其常在患疾不宜侍寝，让敬事房挂起了她的绿头牌去。”
太皇太后顿了半晌，微眯着眼散出如利剑的星芒盯着懿妃：“你明知道其常在是哀家安排入宫的人，私底下做出这事，可也算得你口中孝道？从前仁孝皇后在时，即便再忌惮慧妃，也让着哀家的面子不与她为难。你呢？”
她嘴边的冷笑化为一抹不屑，口中悠悠谈了句：“未登天子位，先置杀人刀。”
懿妃遽然跪地，微微昂首抬起纤长的眼角，柔声道：“太皇太后训斥的是，臣妾无从辩驳。”
“哀家也并未打算听你辩驳。今日召你来，便是要交代给你一句话。满蒙联姻是大清旧俗，你若再蓄意针对蒙古嫔妃，便是针对哀家与仁宪太后。你可明白？”
懿妃沉声诺是，又听了太皇太后约莫一炷香的训诫，这才告退。
人走远后，苏麻喇姑搀着太皇太后行至妆台前开始卸去装束为她洗漱。
太皇太后发丝褪白大半，全依着苏麻喇姑的一双巧手将华发藏在青丝底下压着，才不至于太过显眼。
如今发髻松去，银乌相间的发丝倾泄而下，太皇太后对镜自照，苦笑着摇了摇头，叹道：“哀家如今已经这般老了吗？还记得天命十年，哀家初嫁太宗皇帝时，他总夸哀家青丝乌黑顺滑，恰如银河落九天。如今这银河，倒真真儿成了‘银河’喽。”
苏麻喇姑浅笑劝慰道：“太皇太后的是有福之人，奴婢瞧着越是上了年纪，越发生得有菩萨像了呢。”